房间里亮着灯。

装潢精致的病房里，男孩双手捧着塑料杯，一双乌黑的眸子如同不透光的玻璃珠，灰蒙蒙的，一片死寂。

他的体型很小，手上脚上都是结了痂的疤痕，一张脸虽然有些削瘦，但五官却是难得的精致可爱，让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，竟一时分不清男女。

他眼底挂着乌青，身下的床铺洁白整齐，床头柜上安静放置着药瓶、纸巾、水壶和花瓶，床褥叠放在床尾，丝毫没有使用过的痕迹。

一看便知，他昨晚并未上床睡觉。

男孩呆呆地面对镜头，画面中传来一道女声，询问他：“你又打翻别人的饭菜了，为什么？”

男孩眼神空洞地盯着身前，呆滞良久，才缓缓说道：“不能吃，他们明明和我一样，怎么能吃饭菜呢，所以我只好掀翻……”

“可就算你掀翻了他们的饭，食堂那边也会给他们补餐。”

那道女声叹了口气，语气听起来颇为无奈，“算了，先不谈这个……最近为什么又不睡觉了？之前不都睡得挺好的吗？”

“我不能睡！不能睡！！！”

男孩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，他说，“这里有怪物！每次过了午夜十二点，它们都会出来活动！我睁眼闭眼都是它们，它们一直都在等我放松警惕，然后将我吃掉！我不能睡！！！”

“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怪物。”女声平静道，像是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，“那些都是你的幻想。”

“有！有怪物！”男孩厉声尖叫着，“它们每晚都会来我的房间里！甚至还吞了我的枕头！”

“……”

女声又长叹了口气，说道，“没有谁吞了你的枕头，是你自己把枕头塞到床底然后说枕头不见了，记得吗？监控拍得一清二楚。后来还是护士小姐重新拿了个新枕头给你，你才安静下来。”

男孩一愣，抓着水杯的双手收紧，指尖用力到发白，“不……不！就是怪物吞了我的枕头，就是它们！它们还想吞掉我的脑袋！”

“……你的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了。上上次说浴缸里面有骨头，我们看了，结果护士亲手做的送你的白色小熊掉到了里面；上次说食堂的肉好吃是因为它做的是人肉，我领你去后厨转了一圈，结果分明只是普通的猪肉，好吃单纯是因为厨师长是从米其林挖来的大厨，懂得怎么料理食材。”

“你还不信，非得指着厨师长骂他把人肉藏了起来，气得人家反手就把我举报了。”

“还有前天，你不是嚷嚷着医院底下埋着怪物巢穴吗？这几日医院搞扩建把地挖了，你也能看到，医院底下就是地基，压根不存在什么巢穴。”

“一切都只是你的幻想罢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空气一时寂静。

男孩微微歪头，漆黑没有光亮的眸子死死盯着跟前，目光如同箭矢，似能刺穿屏幕，透过镜头直接看到后边的人。

他说：“你凭什么认为，你所见到的现实是真的，而不是你的眼睛、你的大脑想让你看到的？”

画面里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。

拍摄者对他接下来将说的话似乎尤为上心，特意坐下来，平视着他问：“什么意思？”

男孩嘴角缓缓抬起，露出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微笑：“不……不止是你见到的。你的行为、思想，下一秒做出某个动作的决定……你怎么知道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，又是由你本人在操控呢？”

“……”拍摄者没有说话，只专心致志地听着，甚至放缓了呼吸。

男孩忽然“咯咯”笑了几声，又道：“你做过预知梦吧？就是那种明明事情还未发生，你却能看到它的经历、结果的梦。”

面画一阵上下颠簸，拍摄者应该是点了头。

“那你肯定也想过，我们的人生，包括这个操蛋的世界，都是被控制的吧？它们都是已经被编排好的，所以才会有预知的出现。”

这次，拍摄者迟疑许久，才微微点头，末了还不忘补充：“小孩子别说脏话。”

男孩问：“那你知道是什么在控制我们吗？我们的所思所想，所认为、所见到的东西。”

拍摄者想了想：“大脑……？”

“不！不是大脑！！！”

男孩骤然从床上站起，手重力一摔，塑料水杯便坠猛地落在地，撒下一片水渍，“不是大脑！不是大脑！大脑只是一个储存的容器，它也是被控制的！”

“我们忽然冒出的灵感，无意识间说出的话，还有预知梦……这些都是已经被编排好的内容，只不过是储存在大脑里，像是被关在一个小盒子里一样，在关键的、应该被打开的时候打开，推动接下来剧情的发展！”

“如果大脑是控制一切的罪魁祸首的话，告诉我，告诉我！”男孩冲上前，死死抓住拍摄者的手臂，双目猩红，几乎是吼着对她说，“为什么那些大脑失去记忆的人，为什么那些因事故而失去半边大脑的人，在治疗过后，还能生活、还能思考！”

“他们的剧本不应该在大脑毁坏的那一刻就一并泯灭了吗？！他们为什么还能存在？！为什么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？！！！”

拍摄者似乎被男孩激动的模样吓到了，声音不自觉地带着颤意，“你先冷静一下。这种问题应该由专业医疗人员来回答更合适。如果你想，我可以带你去问问医院里专门负责脑神经的医生……”

“我很冷静！我知道我在跟你说什么！我也知道你根本不信我说的话！”

男孩松开手，开始胡乱狂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，“但我说得是真的！都是真的！我们都被控制，我们都在被自己的剧本、自己基因控制着啊！你为什么不信我？！”

“如果一个人体内的所有基因都被被编排好的，他的智商、情商，学习方法、了解能力、思维逻辑方式……都按固定的模板与数据进行，那么这个人，不是从一出生就已经被编排好了剧本吗？！不是从一开始就一直都在被控制着吗？！”

“基因才是罪魁祸首，它才是组成剧本的文字。失去大脑，但人的基因依旧保存在其他身体的任何部位，它依旧可以为这个人继续编排剧本，控制着这个人的喜怒哀乐、一举一动！”

见男孩用力抓着自己的脑袋，甚至已经抓出了血丝，拍摄者一边心惊地呼唤护士，一边赶忙摁住他的双手，“别抓了！你上面说的那些，跟描述一个超智能机器人有什么区别？人知道自己是人，而不是机器！”

“可机器人也明知道自己是机器，却依旧按程序学习模仿人类的行为方式，没有觉得丝毫不对劲啊！！！”

男孩两眼翻白，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喊，“我没有妄想！！！我只是拿了和你们不一样的剧本！我只是在按我自己的剧本走！不然我会死的——！！！”

画面剧烈地颤抖着，摇晃着，伴随着电子设备与风蹭过的动响，拍摄者焦急地喊叫：“快来人——！护士！这里有患者突发恶疾，快昏厥了！急需打镇定剂！！！”

“啪”

镜头黑掉。

呼喊，吸气，询问，抢救。

在一片嘈杂的声响中，男孩虚弱的声音悠悠传来，“都说大脑是人类赖以思考的工具……可你们为什么没想过，或许大脑不是助力我们思考，而是阻碍我们思考的工具呢？”

“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了解这世界上的所有秘密，是大脑给我们的智慧上了锁，拿我们的生命做威胁……又会在特定的时点时不时打开……这让我们人类有了随岁月、时代逐步成长的特性……”

“基因……大脑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
“……去掉了大脑，但依旧活着……我就能窥探基因的秘密……看到世界的真相……”

……

录制视频结束。

用餐区，邬莫周三个人挤在同一条板凳上，不约而同地对视频里的内容感到沉默。

在一片诡异寂静的气氛里，邬白宿最先打破沉默：“如果我没听错的话……”

“……刚刚视频里这孩子讲的内容，其实就是[缸中之脑ProMax基因加深]版吧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