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远是真不明白，为什么医院的护士们会拿猫、兔这两种动物对他进行比喻。

毕竟在他看来，自己无论是从外貌、声音、职业、行为习惯还是情感缺失的病理而言，都不符合他们口中的可爱、软乎乎的形象。

猫咪不会研究怎么让人死亡得毫无知觉，兔子更不会杀人不眨眼。

可他会。

即便是自己濒临死亡，他也不曾有过恐惧的心理。

甚至没有出于生物本能的求生欲望。

他只是在按别人告诉过他的话思考、理解、行动、选择。

仅此而已。

护士长笑了笑，似乎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，没有多说什么，只拍了拍放倒的躺椅，“上来。”

千远听话地躺了上去，放松全身。

一套熟练的流程下来，他们很快就做到了最后一个体检项目。

——情感波动检测。

梁真专门为千远而设立的。

用于检测的仪器很简略，一块屏幕，一台计算机，还有几根像听诊器一样的玩意儿，需要直接贴在他的腹部、胸口、太阳穴和手腕这几个地方。

它的作用原理，千远不太清楚。

反正戴好“听诊器”后，护士长就会与他进行交流、聊天，聊天内容随意，或悲伤或搞笑都行。

聊天的时候，机器就在运转，从他身上抽取信息，再进行分析，最后得到结果。

结果一出，与护士长之间的聊天便也自然而然停止了。

情感检测的结果是按点数进行表示。总共100点，每五点为一个阶段，阶段越高代表着这个人情感越丰富、心思越敏感、情绪波动也越大。

正常人的情感点数都在50～60左右，49～30点是低敏人群，29～15基本上都为情感交流障碍患者；60～70是高敏人群，71～80的人皆为极度敏感，很容易上升到80点以上，成为一个精神崩溃、歇斯底里的疯子。

而情感点数高达90的，医院目前还没有见过。

一是因为在这个人心淡漠的社会里，很难找到一个情感如此充沛的人。

二是因为点数高达90的人，早在来医院检测之前，就会死亡。

自杀而亡。

至于千远的情感点数。

五年以来，都为0。

这种史无前例且根本无法被打破的点数新低度，在医院里，也算是道独特的风景。

如果不是情感检测仪经查核并未出故障，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，这个漂亮、瘦小又可怜的孩子，竟是个毫无情感的人。

毕竟大部分时候，他的行为举止都与拥有情感的正常人无二，只是因为过往接触的知识太少，偶尔会显得呆呆的而已。

更何况，在这个恶意横行的腐烂之地，他是如此的善良。

会礼貌地对向他打招呼的人问好，会给碰见的流浪猫喂食，不计较小孩子的恶举，时不时还会回医院帮忙做事。

不拿报酬的那种。

不仅不拿报酬，还会倒贴钱给医院。

可以说，医院之所以能维持运转到现在，很大一部分原因，是千远自16岁疗完伤后外出打拼，一直在想方设法地赚钱，给医院投入大笔资金。

让总是濒临破产的医院坚持到了现在。

大伙劝他算了，不值得，用命换来的钱都投到一个破烂的小医院里，实在不划算。

他们都不对医院抱希望，打算在这儿再赚点小钱之后，就集体辞体。

谁管它还开不开得下去。

可千远听完他们说的话后，却蹙着眉，像在回忆，又像在思考般。

静默了许久，倏然吐出一句：

“这里是……家……”

众人面面相觑，都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，用眼神无声地交流。

啊？他说啥？

他说这里是家。

啊？家？？？

不知道，他说是就是吧，反正也是抛弃后被捡回来的。失去家的孩子，怪可怜的。

哦，行吧。那我们是他的“新家人”吗？

呃……大概？如果你愿意的话……？

——没人知道千远是怎么想的。

就像没人知道，为何千远在说出那句“是家”之后，居然无人再提过辞职一事。

最初的那批人，从医院开业开始，一直干到了现在。

千远的资金支持也一直持续到了现在。

所以当千远躺下，护士长说“我们来聊聊天吧”的时候。

护士长意料之中地听到了对方用平静无比的声音说道：“我外衣口袋里有两张卡，一张八百万，一张三百万，你拿去给投给医院。密码和之前一样。”

“你呀……我们医院这帮家伙，可全靠你一个人养活了。”护士长摇摇头，娴熟地从千远兜里掏出两张黑卡，忍不住笑了，“每次都把钱交给我，也不怕我私吞？”

千远轻轻地摇了摇头，“你不会。”

他虽然对情感一事不理解，但在看人这方面上，却一向很敏感。

资金这种东西按理来讲他亲手交给作为院长的梁真才最为保险。可梁真争强好面子，千远直接把卡递给他，他肯定不愿收下，即使他的确需要这笔钱。

这点千远和护士长都懂。

所以千远只能采用迂回点的方法，把钱交给护士长，让她想办法再用各种形式交给梁真，或注入到医院中。

“好啦，钱的事干那么多回，我们都熟得很，没什么好聊的。”护士长收起卡，双手撑着脑袋，趴在千远耳边，“说点别的吧。你身上的纹身是怎么回事？”

“我不记得你以前有纹身的爱好，或者习惯啊。是工作要求吗？”

“……”千远稍稍低下头，瞥了眼她口中的“纹身”。

——是百长分出身体的一部分，附着在他身上的不明物。

与先前相比，不明物覆盖的体积更大了，原本只是在腰胯和小腹那一块，现在已经向上扩散到了他的腰线处。

很快就要碰到他的胸膛。

漆黑的纹路完全把青年洁白无瑕的身躯当成了画布，肆意地在上面涂抹、拉长、延伸，打下不可无视、也无法去除的烙印。

不仅如此，不明物的颜色也明显比之前更黑了。光线直射在它身上，竟全都被浓稠的黑暗吸收，没有半点反光的痕迹。

简直就像是一种堕入悬崖、深渊，无休止的、无法冲破的绝望的颜色。

在看到的那一眼，就让人感到浑身不舒服。

护士长不禁摸了摸自己的手臂。

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

“……就当是工作要求吧。”千远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好，索性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。

护士长笑道：“我就说是工作要求嘛。不然就凭我们家小远的审美，哪能纹一个这么丑的纹身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