厉锋乘电梯抵达三层的办公区，这里的公共大厅装有供内部人员使用的查询机，可以查到过境机甲的信息。

大厅有门禁，他照例抬起手腕在门禁上刷了一下，不料门禁突然尖声警报，“非法数据！拒绝进入！”

走廊上的官兵纷纷驻足，警惕地看过来，厉锋顿觉尴尬万分。

怎么回事？照理说，个人终端内置的身份信息自动关联各级别门禁，他一个少校，不可能连公共大厅都进不去啊？

“这位先生，”警卫一手扣在腰间的枪套上，向他快步走来，“请您把手举起来！”

警报惊动了附近办公室的人，一名三十多岁的军官探头出来看热闹，一见厉锋，蓦地一愣，赶忙小跑过来，“误会误会！”

这人左边的袖管是空的，只用右臂给了厉锋一个热情洋溢的熊抱，兴高采烈地在他背上捶了几下，“好小子，你可算是回来了！”

厉锋露出一个难得的微笑，“卫民。”

卫民扭头跟警卫解释，这是战斗英雄、和他一块打过仗的、苏伊士史上最年轻的少校云云，厉锋在后头轻轻咳了一声。

卫民哈哈一笑，用自己的个人终端刷开门禁，勾着他的肩膀进了大厅。

厉锋纳闷，“苏伊士的门禁升级了吗？”

“没升。你要是刷不开，就是从系统里删除了。”

厉锋苦笑了下，原来苏伊士已经把他除名了。

他说要查点东西，卫民帮他刷开查询机，单手插兜靠在墙上，“哎，这次回来是长驻吗？”

“不是。”

厉锋输入机甲名称“羚羊”，搜到了停泊区编号。同时注意到，页面上显示“羚羊”的离港日期是明天。

“不是啊？”卫民很是遗憾，“你走以后，咱们苏伊士再也没出过像你那么好的战机驾驶员了。知道吗，你那架‘深蓝飓风’都成传奇了，现在封存在机甲库里，没人开，就等你回来。”

战斗机甲型号统一，通常没有名字，苏伊士内，唯有厉锋驾驶过的那架机甲被赋予了独有的名字，那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。

卫民说完，才觉出这话是往伤口上撒盐，讪讪地住了口，拿余光偷瞄厉锋的表情。

厉锋倒不怨怼，洒然地拍了拍战友的肩膀，云淡风轻。

光荣与梦想，耻辱与凋落，个人得失，何需多言。

厉锋把“羚羊”的信息拍下来，顺便查询了民用轨道的起降安排，发现办事人员说的没错，每一条轨道都在超负荷运转，等待起飞的机甲已排到5天以后。

“为什么最近民用机甲大批大批地离港？苏伊士有什么变故吗？”

“还不是那些随军家属，想跟着部队去巴拿马看演习。”卫民笑，“苏伊士能有什么变故？不是我吹牛，即便火星军攻过来，也突不破咱们的三层防御系统。”

苏伊士是个大球套小球的结构，要塞外部的天域每天有500架次的机甲不间断巡逻，重力圈内安置了重型火力防御网，大小球之间装备有作战平台及导弹，即便三层防御系统全部失守，敌军攻入小球的核心区，这里还分布着数以百计的小型堡垒，随时随处都可展开防守反击，可谓固若金汤。

但，这只是表面上的。联盟和火星都知道，苏伊士有个致命缺陷。

因为是民用太空城改建成的军事要塞，当年的技术还不十分完善，苏伊士的核发动机位置不佳，安装在第三防御层。如果敌军突破一、二防御层，引爆核发动机，哪怕只击中一个，也足够将苏伊士灰飞烟灭了。

“改装核发动机的事提了好几年，为什么一直没动静？”

“有啊，巴拿马去年已经改完了。”卫民点了根烟，拿断臂的肩膀靠着窗，嘲讽地吐出一口白雾，“可联盟没钱啊。当官的要搞政治、搞金库、搞女人，都搞完了才轮到我们苏伊士嘛——哎？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？是不是你爸那有什么风声？”

对火星军进攻苏伊士要塞的预测是高度机密，厉锋没提这个，只说临近火星冲日，恐怕火星会借着与地球距离最近的机会，先发制人。

“那倒是，要想进攻地球，冲日是个好机会。不过，”卫民拿香烟指了指大厅中央的全息监控图，“天上几千个监控点，他们战机还没出港，我们就知道了。即便退一万步，有一两个机甲漏网，突进第三层，那也搞不出什么大动作，别杞人忧天了。”

这也正是厉锋想不通的一点。火星军怎么能在不惊动监控的情况下接近苏伊士呢？又怎么能突破堪称铜墙铁壁的一、二防御层呢？

“回来吧。”卫民感慨，“我看你啊，人走了，心还在。你伤恢复……”

话没说完，他个人终端响了，呼叫回岗。卫民一边往外走，一边向厉锋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，“晚上找你！”

“卫民！”厉锋忽然叫住他。

“嗯？”卫民站住。

“嗯，我……”厉锋犹豫了下，委婉地问：“我是想说，你怎么不跟着部队去巴拿马呢？”

“嗨，我去那干嘛！”

卫民的个人终端响个不停，厉锋见他这么忙，就没再多说，想着等晚上见面再好好劝他，一定得让他离开苏伊士。

卫民跑回岗位，嘁哩喀喳把落下的活干完了，又赶紧跑回公共大厅，想跟厉锋再聊一会，一看人已经不见了。

“走了。”警卫凑过来，这会眼神已经变成崇拜了，“他真是‘深蓝飓风’啊？怎么现在不飞了？”

“受伤了。就火卫一那次战役，一百多人，只剩他一个活着。他旗舰炸得粉碎，”卫民在太阳穴上点了点，“听说精神力受了重创，住了两年医院。说真的，还能站起来，不容易。”

*

厉锋回到一楼，砂莉果然信守诺言，一步也没离开。

“解决了吗？”砂莉仰起小脸。

他有点犯愁，不知该怎么跟小姑娘解释。

“没查到吗？”

“查是查到了。”厉锋在她身旁坐下，打开照片，斟酌着词句说：“不过，羚羊号明天就走了，现在截下来的话，对里头的克隆人，有害无益。”

如果苏伊士真要爆发战争，还不如让克隆人尽快离开。

厉锋觉得歉疚，辜负了她的信任。但砂莉虽然失望，并没有表现出对抗情绪，像是无奈地接受了现实，而且还告诉了他办事人员签发起飞许可的猫腻。

厉锋简直受宠若惊了。

二次排队之前，砂莉问：“我能买点吃的吗？有点饿了。”

厉锋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百块钱。

砂莉把背包放在座椅上，耐心地等到厉锋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淹没，确定看不到这边了，才站起身，一声不响地从侧门离开。

果然不应该信任太空军，厉锋也不例外。

她又默默背诵了一遍照片上的停泊区编号，抬头看看路标，顺着指示找到游戏厅。

游戏厅里人不多，一眼就能看到那个栗色头发的少年。

他实在太扎眼了，玩得全情投入，手舞足蹈，左摇右摆，只差把自己变成一架战机了。

砂莉先阅读了游戏说明，用100块兑换了5个虚拟币，然后在少年背后的游戏机坐下，没急着进入游戏，先观察他是怎么玩的。

少年在游戏里名叫“小卢”，玩得挺杂，无论人形机甲、战斗机甲，都能来上几把。然而水平实在不敢恭维，玩人形机甲，被爆头、被腰斩、被大卸八块；玩战斗机甲，被击沉、被炸毁、被一炮轰出天外——简直是在用生命和金钱诠释“论机甲的一百种花式死法”。

很好，小菜鸟，容易勾搭。

20分钟的观战以后，砂莉戴上全息眼镜。

她以前只玩过垃圾场里捡来的古旧掌上游戏机，跟这种全息战斗游戏完全不一样。零基础，零经验，且只有5次机会，5次以内，必须上手，没有退路。

未来感十足的出发厅里，她的虚拟战士一动不动地站着，一副新手的天然呆。

人形机甲和战斗机甲她都不熟悉，但在柳叶角，她常年驾驶工业机甲在附近天域清理垃圾，速度和灵活性是强项。

她选择了战斗机甲和太空环境。

几可乱真的驾驶舱包裹了她。很快几架机甲发来对战邀请，砂莉熟悉了机甲操作后，选择了一个2级的老手。

深黑色的宇宙背景蓦地展开，几乎是在进入对战空间的第一秒，砂莉立刻腾空而起，瞄准十字飞快锁定对方。

发射！

轰！

她翻滚着被炸回了出发厅。

砂莉旁若无人地爬起身，回忆刚才的战斗。虽然是她先发射的光束炮，但对方以一个弧线漂移躲开了。

原来对战并不是简单粗暴的对轰。

第2局，她也施展出了一个高质量的漂移，但对方正卡在她的去路。

第3局，粉身碎骨。但她坚持了1分02秒。

第4局，仍然粉身碎骨。但她是与对方同归于尽的。

没时间再练习下去了，她只剩一条命。

在出发厅，她拦住小卢的去路，“组队吗？”

少年打开她的战绩，“……胜率是0？！！”

少女歪了歪头，“下局必胜。”

“哇哇哇！豪气！组！舍命陪君子！”

砂莉不是夸口，这局她必须拿下，背水一战。

对战区是废弃的太空堡垒，砂莉当僚机，让小卢当长机。

她以自己为诱饵，在前方吸引敌机，对方看她是个0级渣渣，果然中计，对她围追堵截，火力全开。与此同时，小卢悄无声息地绕至后方，锁定了对方的长机。

但对方脑后生眼一般，僚机突然转向，小卢躲闪不及，导弹射偏了，还被对方的光束炮扫了个边，洒泪坠落。

砂莉只好发挥出太空环卫工的超高素质，在密集的炮火中闪展腾挪，翻转跳跃，居然一身是伤、磕磕绊绊地冲进了掩体。

对方紧追不舍，长僚机分道而行，准备前后夹击，就在这时，掩体后，小卢的机甲突然升空，等待多时的导弹呼啸射出，对方长机轰然爆炸。

“赞！再来！”小卢在机甲中握拳大吼了一声。

砂莉：……他到底多久没赢过了？

她看看己方的弹药和损伤情况，虽然是2对1战况，但小卢几乎是个废的，而她已经弹尽粮绝。

对方僚机调头回转，俯冲而来，直指小卢。

小卢试图逃跑，奈何半身不遂，三秒后，机甲被导弹牢牢锁定。

间不容发之际，砂莉一个利落的弧线漂移，陡然跃至小卢机前。敌方导弹疾射而出，正中砂莉……的燃料舱。

两机距离太近，砂莉机甲的大爆炸不可避免地殃及到了敌机，同归于尽。

“叮咚！恭喜您获得胜利！”

小卢大张着嘴巴，彻底傻掉。

居然还有这种操作！大开眼界，队友超狠。

掌握了诀窍，接下来两人势如破竹，连战连胜，其中还包括好几组级别更高的玩家。

砂莉的战绩跃升至新手区前5，不少玩家、甚至有大佬自动降区前来挑战，想会会这个从天而降的高手。

但砂莉退出了组队。

小卢慌慌张张地拉住她，“你是嫌我打的不好？有别人找你？你想1对1？”

砂莉说都不是，“我一会要去看真机甲，不玩了。”

“那加个好友呗。”

小卢点开砂莉的个人资料，顿时炸了。哇哇哇！苏伊士要塞！坐标港口游戏厅！

他噌地跳起来，一回头，就见身后的女孩正在摘眼镜，面前的屏幕上，少年和少女的手还没松开。

“砂莉！你就是砂莉对不对？”小卢激动万分，“我是小卢，哦哦真名叫卢卡斯·莫雷，你叫我小卢就行，认识你很高兴！”

“喔？”砂莉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，“好巧呀！”

她正准备握个手，少年却飞快举起一只拳头，平伸到女孩面前，“哇噻！宇宙最强组合！面基了！”

砂莉：“……”

她从善如流地学着小卢的样子，也握起拳，慢慢地伸出去，小卢默契地往前一送，两只拳头，轻轻地，抵在了一起。

他们还不知道，此后的很多年中，战乱频仍，命运令人憎恨，聚散分合，跌宕莫测。但无论世界如何改变，无论距离多么遥远，这两只拳头，抵住了，便再也未曾分开。

小卢问：“你刚说要去看真机甲，是战机吗？”

“我哥就是开战机的，他还带我上去过呢。你要也喜欢，仓库有几架等着维修的，带你上去呀。”砂莉作势想了想，又说：“好像不行嗳，今天我哥在外头执勤，我进不了仓库耶。”

砂莉的短发正好及肩，遮住了颈后的编号，小卢没看出她是克隆人，深信不疑，“那简单，我能进呀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