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冷月色下楚晏倚在椅子上，望着天上的月亮。

这个时候的月亮就那么一点点，星星倒是有很多。

他去过很多地方，看过很多地方，在很多地方过过年。

云州是南方，这里一年四季都没有下雪，哪怕是过年，天气也不冷，不需要像京城时一样在房间燃着炭，穿着厚厚的裘衣。

京城的过年可能会下雪，会很冷，大家不会在外面待着，会在烧着炭的房间里闲聊，除非是一些爱热闹的孩子，跑出去放烟花，放鞭炮，或者春节游街。

长安城的春节很热闹，取消宵禁，允许百姓在夜间随意在长安大街走动，允许商铺在夜间开张，允许街上摆出一个个小摊子。

就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，都可以在这一日夜间出行。

闺阁小姐平时白日都不能随意走在街上，今日不仅白日能出去，夜间也能出去。

不过那些闺阁小姐更喜欢在夜间出行，这一夜的长安城满城灯火，绽放一场场烟花盛宴，各个戏班子早已搭好台，唱着各种戏，还有杂耍团在街上演出。

长安的春节要多热闹有多热闹，要多繁华有多繁华。

云州的春节也热闹，是朴素的热闹，没有满城灯火，没有奢靡的繁华，只有一家家长明的烛火，一家家团圆的百姓，一个个嬉笑打闹的孩子。

而北境的春节，没有满街灯火，没有团圆，没有喜悦，只有严防死守。

北蛮人极为狡诈，最喜欢毁了北境百姓的欢乐日子。

他们不过中秋节，不过春节，知道中原百姓注重节日，专挑节日进攻，用鲜血染红北境，让百姓对节日感到恐惧，再也没人敢庆祝。

那些年在北境，他的春节都在厮杀，而他每一年的愿望都是活着。

往事历历在目，楚晏倒了一杯酒喝了起来。

“也不知道知意在家怎么样，母亲对她成婚前不商量这件事很不满意，看到她一个人冒着危险回家更不满意，说不定要她留在京城多待一阵子。”

崔瑾一声感叹，视线落在楚晏身上。

一想到他妹妹为了楚晏去邠州，又跑回京城陪父母过年，他觉得他跟楚晏都该感到歉疚。

他们的父母，都要一个姑娘家奔波陪伴，替他们尽孝。

当然了，这两家也是他妹妹该孝顺的人，一个是生养她长大成人的父母，一个是夫家的公爹。

只是一想到他这个曾经养在深闺的妹妹开始四处奔波，就觉得难受。

他家虽然没什么家底，但是他妹妹在家最多就干干家务活儿，学学刺绣，读读书，弹弹琴，下下棋，勉勉强强算是娇养长大。

而这一年来他跟楚晏都在云州，他妹妹却一次又一次奔波在各地，这是他当初带妹妹来云州时没有想过的。

尤其是嫁给楚晏之后，楚家又是那样的情况，而楚晏有重任在身，根本无暇顾及其他。

男主外女主内，楚晏的家人就算是主内的事，说不定以后他妹妹还要替楚晏频繁来往云州邠州之间。

想到这里就难受，因为没办法指责楚晏，自己难受也好愧疚也罢，却跟楚晏一样，解决不了现状。

“现在想想孩子要多生些，免得像咱们父母一样，儿女一走父母身边连个孝敬的都没有。”

崔瑾喝着酒说了一句，说完瞧着楚晏。

“晏哥，你跟知意该生孩子了，你都二十八……不对，你已经二十九，往大了说马上三十岁，再不生孩子可不行，太老，要知道那些早早成婚的人，十五岁都能生孩子了，再晚个一两年，你这年纪都能当祖父了。”

“知意也是，刚过二十一岁，别人这个年纪孩子都会背诗了，她倒好，这跑那跑，什么时候才能生孩子。”

“……”

崔瑾不停说着，边说边喝酒，那张脸已经看得出来酒气上头，逮着孩子的问题和楚晏年纪大的话题喳喳个不停。

楚晏表情很怪异，因为崔瑾说他太老，让他明年不要让崔知意四处奔走，要不然当祖父的年纪才生孩子，会被人笑话。

当祖父的年纪，太老。

好可怕的两组词，但是想想好像没说错。

成婚年纪没有固定，一般女子及笄之后，也就是十五岁开始。

而男子十六岁之后，普遍十八岁前后，但是有些人丁单薄的家族，会希望早些生孩子，这样能多生几个。

算算年纪，再过个两三年，他确实到了当祖父的年纪。

他第一次觉得他年纪这么大，也是第一次清楚感受到他跟崔知意年纪差了很大。

整整八岁，也就是说他八岁在宴会上作诗获得满堂彩时，崔知意还在她娘的肚子里。

她会跑会走时，他已经能骑着马在马背上不拉缰绳射箭。

而他到了说亲年纪时，她还是个要母亲抱的小丫头。

想着想着楚晏的表情变了又变，崔知意是他外甥喊姐姐的年纪，他是舅舅，这是差辈了。

依照这种架势，以后他们交流说不定有障碍，要不然阿瑜这个外甥不会总说他不懂，说姐姐就会懂。

楚晏躺在椅子上，眼神虚虚望着天儿，脑子里都是差辈儿的事。

同时脑子里自动翻出很多记忆，很多被忽视的东西突然出现，都是他们有差辈儿迹象的事情。

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，这要是真有交流障碍，以后日子可怎么过。

越想越吓人，吓得他都不敢再想。

楚晏呆呆的，崔瑾喝酒喝得有些醺了，根本看不到楚晏的神情变化，依旧说年纪大的问题。

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，直到守岁后才各自散去，回到房间休息。

楚晏回到房间打开衣橱准备换上寝衣，一眼就看到衣橱里泾渭分明异常不相配的衣服。

她的衣裙各种颜色都有，唯独没有黑色。

他的衣服自己买的十件有十件是黑色。

不管是衣服、鞋子或是腰带，哪怕是发冠，都是黑色。

而她喜欢各种颜色，各种颜色的衣服，各种颜色的石头，各种颜色的贝壳，各种颜色首饰。

她跟他是如此不同。

看着衣橱里的衣服，楚晏移开想要拿黑色寝衣的手，转向那件青色寝衣。

她说他像山松，说他穿青色会很好看，青色比绿色沉一点，比蓝色又干净一点，很适合他。

他一直没穿过，因为她没有逼着他穿，他有时候很忙，忙到没回家，她心疼他辛苦，不会因为小事烦他。

换上青色的寝衣，他转身走到她的梳妆台前，站在镜子前。

这件寝衣款式跟他那些一个模子出来的黑寝衣不一样，布料是她挑出来极好的料子，款式不沉闷，还带着一些绣样。

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有些不习惯，但是是好看的，因为看起来比黑沉黑沉的寝衣看起来显年轻。

决定了，以后穿这件寝衣。

转头，回床上躺着，睡觉。

夜里静悄悄的，楚晏沉沉睡去，沉睡中梦到了她。

“来，这是给你准备的，你年纪大了又天天忙到脚不沾地，该吃些好的补补身子，免得受不住。”

“你又不按时吃饭，都跟你说了多少遍，要按时吃饭，你又不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，不吃饭哪能受得了，赶紧吃，必须吃完，都是补身子的。”

“不是我说你，你年纪摆在这里，到了养生的年纪，若是不好好养生，早晚成为老头，你看看我一直养生就不一样，皮肤嫩吧，脸上没有皱纹吧，哪像你，皱纹都有两道了。”

“哎呀哎呀，你刚才听见没有，别人喊你伯伯，喊我姐姐呢，还问我你是不是我爹，要不然我以后换个称呼，喊你大叔……”

黑暗中楚晏猛地睁开眼，死死盯着床顶，脑子里不断闪现梦里的一幕幕场景，以及梦里她调侃他年纪大的话。

真是见鬼了，这是连梦都在提醒他年纪大事实。

但是梦里那些话太难听了，喊他大叔，补身子，这是疯了吗？

楚晏深吸了一口气，呼出一口浊气，脑子还是刚才她在梦里笑嘻嘻说别人喊他伯伯喊她姐姐的画面，还被人问他是不是她爹。

越想越憋屈，憋屈到再也没有睡意。

睡不着，楚晏起身，只穿着一身寝衣就打开门出去。

冷风吹在身上，哪怕南方没那么冷，可寝衣单薄，夜间又是最冷的时候，算是在冷风中清醒了不少。

他绝不承认自己老了，只能说年纪不算小。

想到梦里他们夫妻的区别，他觉得有必要做出改变，改变身上的老成和老气。

改变老成需要服装，不能再穿那些阴沉的颜色。

至于如何改变老气，那他需要做出的改变太多了。

她还有将近一个月才能回来，在她回来前要好好改变，绝对不能让她觉得他年纪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