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穋海望着他们相似的神情，忽然有了诸多感慨，苍老的眉目间有了点温和的企盼。

他饮下一杯酒，重重道：“人人向往之不代表你们也要同往之，既然当成砒霜为何去要？万物芸芸，春往秋来，少了你二人不会就此灭亡。你们既想安稳，不妨在这彤珊岛、在这江州永远住着，云家虽不入朝堂，庇佑你二人的能力却还是有的。”

林竺侧头望着慕洵，慕洵也正望着她，目光里有希望，又有无可奈何的绝望。

她又偏过头往远处看，山顶的视野尤其辽阔，放眼而望，数座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围列在彤珊岛四周，浪花堆雪拍岸，碧海齐天，一揽无尽的澄澈，真是好一幅天水如洗的画卷。

如果一生都能拥有这样美如画的安稳，该是多美的一件事。

可慕洵的信仰不在江州，而在昌陵，她的归宿也不在江州，而在雪峪山。

心凉地笑了笑，她转回头来与云穋海说：“能住在这里自然好，只是我们已然身陷那场争斗的漩涡，恐怕没办法再置身事外。您说的也许没错，万物芸芸，少了我们两个的确不会怎么样，天下合久必分，分久必合，是烽火战乱还是盛世太平，反正几十年几百年就是一个轮回，我们纵能通天，也改变不了历史的兴衰更替，可即便如此，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不作为，对能够预见到的疾苦漠视不理。放眼如今的楚国，肃王和荣王为夺嫡位尔虞我诈，朝臣纷纷选站阵营谋取私利，玄族有贼子不择手段地想要窃夺皇权，皇帝却为了平衡朝局争一只眼闭一只眼，只要不动摇他的国本，他就能默许一切罪行。上行下效，帝京如此，地方上自然也是如此，江州知府刘潜就是其中一例，府中藏了大量来历不明的银两，想来这些银子的积累非一年两年之功。如此长的时间，却无一人去检举揭发他，无疑是朝廷的官制出了问题，倘若无人去纠正它，受害的最终都只会是楚国的百姓。如果我和慕洵都只是普通百姓，自然不用理会这一切，寻一座山、一座岛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就好，然现实是我们都不是。慕氏既坐了南楚的江山，对百姓就有守护的责任，而我生在以卫国护民为已任的将军府，虽是女儿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，但也享受了百姓带给将军府的一切荣华和盛誉，只要能尽一分力，哪怕再小我都没有拒绝之理。生而为弱者便罢，生而为强者，却不去做一个强者该做之事，那我们与弱者有何区别呢？所以外公您的好意，我们只能心领，不能实受。我们很抱歉。”

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，如平地惊雷，字字都砸进了慕洵和云穋海的心里。

慕洵心中即喜悦又心酸，喜悦她如此替自己思虑，心酸自己无法承诺她想要的生活。

而云穋海神色端凝沉重，半响都没有说话。

百年前，云家、薛家、郭家和玄族一起拥护慕氏平定楚国的江山。当时天下皆言江山是玄族拿下来的，功高震主，慕氏第一个找上玄族，玄族举族隐世，他云家嗅到了里面的危险，紧跟着也弃官移居到东海，从此严令子孙不准入朝为官。当看到曾经叱咤风云的郭家在慕氏的打压下渐渐衰落，已经名存实亡时，他甚至庆幸他的爷爷在百年前做了一个无比明智的决定，但是就在刚刚，他开始怀疑百年前爷爷的先见，是否真的是先见。

云家生意遍布东海沿岸的各座城池，占据着楚国近一半的财富，无疑属于强者，天下之事，他们理该有一份责任，当初他的爷爷拥护慕氏打江山时，想来也是存了一份为国为民之心，却因为受了一点委屈，便从此只管自家子孙是否荣华安稳。而他谨遵祖训，一遍又一遍教导子孙安于商途，不准插手云家以外的任何事情时，孰不知却是在教导子孙怎么变得更加自私自利，这真是大错特错！

云穋海苦声一笑，看着林竺道：“活了大半辈子，没想到今天叫你一个女娃娃给教训了。”

林竺反应过来，赶紧说：“外公，我只是在说我们自己，没有想要影射您的意......”

云穋海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，直接问慕洵：“你要谋夺皇位，可知你最大的敌人是谁？”

慕洵点头，端肃地回答：“我知道，皇帝。”

云穋海点头：“有这点认识，可见你确实比你的兄弟要高明两分，不过不是我瞧不起你，你父皇一道圣旨就能将你打发到江州来，你准备拿什么去和他斗？你岳父虽然有兵马大权，雪峪门也是人才济济，但我看你没什么野心，没野心的人往往狠不下心，起兵谋反这等事你肯定不会去做。”

慕洵低沉了两分眸光，坦诚地说：“我如今的处境的确不太顺，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。”

云穋海道：“你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，还不如趁早放弃。若要赢他，就必须走一步看三步，只有当你想得比他还多，考虑得比他更周全时，你才能有几分胜算。”

慕洵听出他话里带话，赶紧肃穆道：“还请外公指点一二。”

云穋海沉眉回忆，缓缓说道：“你父皇那个人很不简单，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父皇是在二十多年前，我带着你母亲云游到太祁山脉附近，你父皇正巧带着妹妹和......”他忽然看林竺一眼，停了停，方接着道：“也就是竺儿你的母亲，以及他的另一个朋友在山中打猎，我们意外遇上。当年对你父皇的初次印象，很聪明，很风趣，很儒雅，这大概也是你母亲喜欢他的原因。我们在山里共处了几天，你父皇办法很多，打猎都是他当先。有天他猎回来一头母鹿，你母亲一看母鹿的肚子就断定肚子里怀有小鹿崽子，怎么都不肯再吃鹿肉，和竺儿的母亲挖了土坑将母鹿埋了起来。当时，你父皇虽然没说什么话，可我看他漠然地站在一旁，眼中不起一分一毫的悲悯，我不由就惊讶，眼前这个儒雅翩翩的少年，心底竟藏着如此之深的凉薄。”

说到此他语意加深道：“你生于皇族，应该理悟更深，一个足智多谋而又生性凉薄的亲王，既有能力又狠得下心，若说他对皇位不存觊觎，恐怕难以断定。十五年前七王起兵叛乱，文怀帝和太子在混乱中被杀，待谋乱平定后，楚国陷入无主的僵局，你父皇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平乱功臣，人心臣服，由此被群臣拥立为皇，这一切听着都顺理成章，但里面是不是有几分他自己的计算，就要另说。”

慕洵问：“此话何解？”

云穋海没回答，又继续讲起了往事：“你母亲是个善良单纯的人，我怕她在你父皇手里吃亏，当年十分反对他们的婚事，可你母亲倔得像头牛，竟然不要嫁妆和送嫁，自己披着一身嫁衣就跑去了昌陵。我当年也是气，权当没你母亲这个女儿，好几年都没有再过问她，她也不曾回过一趟云家。直到十五年前，我记得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，荷塘里的荷花还都开着，你母亲突然带着你回来了，一住就是几个月。”

慕洵说：“这件事我记得，母亲是突然带我走的，原因我那时也问过母亲，只是她没说。”

云穋海说：“不告诉你，也许是不能告诉你。”顿了顿，方继续说道：“你母亲回来后，没过多久就传来昌陵大乱的消息，我记得那段时间你母亲坐立不安，不停地让你大舅去打听昌陵的消息。等到昌陵被平之后，你母亲就迫不及待带着你回去了。起先我以为你母亲是在你父皇那里受了委屈才会回云家，后来我才想到，依你母亲的倔性子，要当真在你父皇那里受了委屈，去哪里她都不会回云家。所以，如果你母亲回云家是为了带你避难，那你父皇对于你的七位王叔会起兵造反这事，至少在两个月前就已知晓了。由此来看，十五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皇权变动，有没有参入你父皇的手笔，你可以好好思量思量。”

林竺听到最后那句已然十分震惊，慕洵敛着眼眸抿紧了唇，显然也从没怀疑过他父皇的皇位来得不正。

云穋海看着他，很直接地道：“论城府和谋略，你未必胜得过你父皇，你说你必须要到南楚的江山，你这几年所谋却局限在昌陵一座城，离开昌陵你就举步维艰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你忘了你父皇是一国之君，你只看得到他在昌陵摆下肃王和荣王的那盘小棋局，却看不到他摆在南楚江山的那盘大棋局，仅这一点你就已经输给了他。”

慕洵冥思半响，犹疑道：“对于六年前他设计废黜我一事，其原因我至今想不到答案。我思虑过他是想平衡昌陵的朝局而为之，但倘若仅是这个原因，他大可以扶了一人和我争斗，而无需费那番吃力的心计废了我，再去扶肃王和荣王。刚才听您一番点醒，我想他废我的那个原因，是否跟他的那盘大棋局有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