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穋海道：“是不是，你自己去想，自己去查，我的话言尽于此，往后的路要怎么走，还是要看你们自己。”

慕洵也不多问了，站起身深深揖了一躬道：“外公的话，令我如醍醐灌顶，受益至深，外孙已是感激不尽。”

云穋海道：“你也不用感激，一切或许都是天意使然，云家置身事外已久，看这个天下可能才更明白几分。”

慕洵依然再次向他执了谢礼。

云穋海罢了罢手，苍老的脸上浮了倦容。他招了花园外的云台过来，直接嘱他带他们去客居休息。在他们临走前，看着林竺，忽然心酸又欣慰地对慕洵说了句，你比你母亲要幸运。

慕洵看看林竺，他也觉得自己比母亲要幸运很多，可是这份幸运，他还能拥有多久呢？他第一次盼着麻烦和困难能够再多一点，那么尘埃落定的那一天就可以来得慢一点，身边的这份陪伴就可以拥有得长一点。

从花园退出来，穿过一道道的台阶和一重重的石门，到了客居的厢房，云台送他们到院子门口，交待了仆从们悉心照顾，又让他们先好生休息，说等晚膳的时候再命人来唤他们。

目送云台走远后，林竺感慨地说：“原本只是来岛上看外公，没想到能让外公帮助我们，真是意外收获。”

“多亏你的那番话，他才会讲那么多。”

“是你......”林竺本来想说，是他心里装了什么，她才看得见什么，觉得这种表达略显暧昧，赶紧把后面的话全部咽了回去。

慕洵追着她问：“是我什么？”

“没什么。”林竺转开话题：“刚才听你外公提起十五年前的事情，我一直有种感觉，十五年前好像藏着什么大秘密一样。上次在雪峪山上时，我无意提到了我娘，师父表现得十分反常，他对我娘当年领兵救城之事似乎十分反感，而且只要问到他十五年前的事情，他都会回避不理。我在想，十五年前七王叛乱那件事，肯定不如我们听闻的那般简单，好像很多事都和它有或多或少的牵扯，说不定师父和皇上闹翻的原因就和它有关，我们面临的很多问题的症结也都和它有关。”

慕洵忽然想到了秦远，及秦远养的那只小白狐。

看他发怔半响不说话，林竺问他：“你在想什么？”

慕洵回神，淡淡道：“在想你刚才说的话。”

“你也怀疑是不是？我一定要找师父问清楚，他肯定什么都知道。”想到师父的臭脾气，她又有些发愁，问慕洵：“十五年前的事，师父半个字都不肯多说，你有没有办法让他开口？要不你去问他吧，换个人也许他就肯说了。”

慕洵默然想，先生和秦远都对当年的事情缄口不言，最有可能的真相是，当年的那桩事一旦被揭开会对阿离不利。既是不利的猜测，有些事在没有明朗前，还是先不要让阿离知道。他淡淡道：“师父既不愿意提，对谁都不会提，你也别去问了，不该知道的知道了毫无益处，该知道的迟早都会知道。”

林竺郁闷地看着他，“你这态度怎么和秦远一个样，我以为有问题你会很想弄清楚。”

他看着她，没接话。

她又道：“我爹也是当事人，我可以直接问我爹啊，爹爹知道的肯定比你外公多。”

她说着转身回屋，果真叫苏眉拿纸笔，去给她爹写信。

慕洵没有去拦她，既然人人都讳莫如深，当年那桩事，只怕薛将军也会缄口不言。他倒是可以好好去查一查。

到了傍晚，云台早早派了家仆来请他们和外公一起用饭。用饭的地方在云澜殿的偏殿，屋子不大，里面装饰得雅致而简单，每人一张案桌，食物也都很清简，并未因为多了他们两个客人而特意准备得有多丰盛，就是一顿家常便饭，好像他们天天住在这家里一样。

陪着云穋海一起吃饭的除了云台、云济，云台的两个同胞弟弟，此外还有云台正怀六甲的夫人和二娘所生的一儿一女，也都是少年佳人，而且十分活泼，既不失礼又谈笑风声。看得出来云家的家风甚好，没有因为这两位弟弟妹妹是庶出的身份，云穋海或是云台待他们就有所偏轻。林竺觉得自己先前真是偏见，不是所有世家都像薛家那般古板没有人情味，也不是所有世家的长辈都像她的那位爷爷，永远将规矩摆放在第一位。

子孙围在下面陪着自己吃饭，云穋海也是十分高兴，饭用得少，慈眉善目地听子孙们说说笑笑的时候多。

吃罢饭，几个孙辈又陪着云穋海在后山林子里走了走，依旧是言笑宴宴，待月上树梢才各自回屋。

第二日吃过早饭，慕洵和林竺要离开了，他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。两人去辞行时，云穋海却没有允见，云台解释说：“可能是年岁大了，这些年爷爷越发不想见到离别的场景，似乎是怕分别即成永别。所以我们回来就去请安，离开时都是直接走的，你们也直接离岛就是。另外爷爷特意让我转告你们，那酒酿桑果他尝过了，味道很不错。”

慕洵和林竺相看一眼，知道外公这话是有意告诉他们，他不会怪罪他们的不辞而别。

云台亲自送他们到码头，将慕洵叫到一旁说话，云济见了想凑上去听，林竺适时叫住他：“云济，我们先上船吧。”她一喊，云济也不好再凑过去，跟着一起先上了海船。

走到码头岸边，云台将一张写有名字的纸交给慕洵，有意低声说道：“云家从商百年虽不涉朝堂，但也并非什么都不理，为的是怕朝廷忽然来一些对云家不利的消息，我们好及时作出应对，所以我们在很多地方都布了些暗桩，人虽然不多，但都极为隐蔽，这份名单是江州的，兴许对你有用。其他地方你若有需要，往后也可来找我要。”

慕洵打开来，是五六个人名，后面写明身份和接应的暗号，十分详细。明明是薄薄的一张纸，却仿若重千斤，他沉甸甸地拿在手里，对云台道：“有了它，我在江州的路肯定要顺畅很多，外公送的这份礼，实在厚重。”

云台揖了揖手，有拜托他的意思：“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说服爷爷放下祖训，无条件拥帮于你，爷爷既然有此吩咐，我必然听从，只是还请你念在和云家一脉血亲的份上，不管将来如何，都替云家考虑两分。”

他话虽然说的有些冷薄和生分，却是以一个嫡子长孙的身份在替云家着想，这是他的职责和担当。慕洵自然不会怪他，赶紧扶起他的手，郑重地承诺：“如果我有所成，自然不会忘了云家的功劳，如果我无所成，最后能信任和倚靠的只有云家，不管将来如何，我都不会让云家牺牲在前面，这一点请大哥放心。”

“我似乎有些明白爷爷改变想法的原因了，”云台笑了笑，又望了一眼已经上了海船的云济，回头来对慕洵说：“另外还有件事，济弟一直都想考取功名入朝为官，家里先前是有祖训在，两位叔叔都不同意，如今爷爷既然破了祖例，想来两位叔叔都不会再反对，往后还要拜托你对济弟多加照顾。”

慕洵道：“能照顾到的地方，定当照顾。”

云台又揖了一揖，慕洵也连忙抬手回礼。

开船后，云济凑到慕洵身边来问：“表哥，刚才大哥给了张什么东西给你？”

云家决心拥立皇子上位这等事牵涉甚大，越少人知道越好，慕洵自然不可能和云家每个人都说，所以就只轻言淡语回道：“一张酿酒的方子。昨天和大哥提了一句你表嫂喜欢喝酒，没想到大哥记在心上，特意找外公要了一张酿制蛇酒的方子。”

云济怀疑问：“就给张方子还要悄悄到一旁说吗？”

慕洵故作迟疑，方说：“大哥还跟我说你想入朝为官，让我往后多照顾你，怕伤到你的自尊才特意避开你。”

云济不知前因后果，更是怀疑道：“他昨天还警告我不要忘了祖训，他会让你照顾我？他想让你怎么照顾我？”

慕洵没想和他谈太深，寥寥道：“等回到江州，我会找机会去和四舅聊聊，我尽人事，你等结果。”

云济显然不抱任何希望，垂头丧气地转身想回船舱，慕洵却问他：“你为什么想做官？”

云济突然有些局促，支支吾吾，不知道是不愿意说，还是答不上来。

慕洵盯着他问道：“你这么想做一件事，却不知道自己想做的理由是什么？”

云济很是着急地道：“我当然知道，做官还能为了什么，当然是造福百姓。”

慕洵看着他，他的心虚全写在脸上，再问下去肯定能将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逼出来，不过肯定也会伤到他。慕洵不予拆穿，顺着他的话道：“我初到江州，需要忙的事情很多，你既然有造福一方百姓的胸怀，上岸后不如直接随我去王府住一段时间，帮我处理些造福百姓的事情。”

云济立即腾起喜悦，掩不住高兴问：“表哥，你这话说真的？不是哄我？”

慕洵道：“真的，四舅那里，我会派人过去，就说你上我那玩几天，四舅应该不会反对。”

回到江州王府。

府里莫名奇妙多出来十几个孩童，在院子里穿来跑去地玩玩闹闹，让素来喜静的清修老大不高兴，携着未完的医书气登登地搬去了坐落在江澄湖边的小竹楼里住，并在小竹楼外划了道界，禁止一切闲杂人等靠近，尤其是他的女徒儿林竺。

林竺不知道师父这是真的讨厌小孩子的吵闹，还是不想回答她有关十五年前的诸多疑惑而借口避开她，或者后者的可能更大几分，师父明显是不待见她啊。

被自己的师父这般嫌弃，林竺颇感无奈无言，只好作罢，再去转问府里那些多出来的孩子是从哪里多出来的。冯邱听她问起，就跟她解释说：“都是唐公子出去玩的时候带回来的，说他们无爹无娘，在大街上乞讨，唐公子看着可怜就都领回府里来了。”

唐轩喜欢管闲事，还喜欢自作主张，倒像是他会做的，林竺哭笑不得：“我们就离开三天，他倒是当起了山大王，这么多孩子全领回来他都打算自己养吗？那他人呢，回来怎么都没见他影子？”

冯邱认真回她的两个问题：“唐公子好像没说，只听他讲了一句，说殿下有座银池，正好能拿出来用，还说这叫、叫，好像叫，对，叫‘物尽其用’！唐公子就是用的这个词！唐公子还说这个词很好！唐公子是昨儿吃过午饭出去的，晚上没回来，奴才不知道唐公子去了哪里。”

林竺更无言了，心想敢算计报复到慕洵头上，也就唐轩有胆子敢做了。

不过，唐轩此番做法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，刘潜藏的那座银池，不知多少是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，取之于民，用之于民，如果这笔银子能用回到那些可怜无所依靠的孩童身上，也算是替刘潜积了点阴德。只是如今的府邸不如昌陵的那座皇家别苑宽裕，独院有限，还辟出个西殿给官员们用作办公之所，几乎没有多余的院子，十几个孩童长久的挤睡在几间偏房里，肯定不是长久之计。

她想最好是能在附近买座大院，如此不单是唐轩带回来的这十几个孩童，其它流浪在外孤苦无依的孩子也可以一并安置过来，让那些孩童都能有个庇护安稳之所，不必小小年纪就要承受漂泊和无尽的磨难。只是这样一来倒必须有人专门负责照顾那些孩童的衣食生活了，既然打算管，肯定要一管到底，几年，几十年，只要还有流浪在外的孩子，只要他们还有能力去做到，这就会是桩没有期限的事情，非一般人能照顾稳妥。

唐轩既然喜欢孩子，看见可怜的孩子都会心生怜悯，这事让唐轩来管最妥当，不过唐轩跟只野猴似的，放出去不玩够了肯定不会回来，要指望他来管这群孩童，还不定等到哪天去了。

林竺便直接去找慕洵商量此事。慕洵略作思考后，说道：“这两天我正想给云济派什么差事，他既有造福百姓的抱负，这等造福后世子孙，留名于世的善事不妨交由他来管。”

林竺盯着他的表情，“是我的错觉？为什么听你说他有造福百姓的抱负，话里带话？”

慕洵笑笑道：“云济的才识眼界都还太浅，若要成才还需历练，这件事就当是给他练手，如果他能照顾好这群孤儿，往后我再交他别的要事去做。”

“你既想培养他成才，那我肯定没有反对的道理。”她想了想，又道：“既然要历练，能不能让冯邱也跟着一起历练，给云济帮帮下手？冯邱上进心挺足的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，让他跟着做点实事肯定比闷在屋子里净看书管用，反正我身边也不缺人伺候。”

慕洵点头，温浅道：“你决定就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