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六十九章

阿史那诺之所以这样肯定，原因在于：一、那个黑色的影子，身上流着的血都快成一个小湖泊了，是萧凰身死的一个表现；二、那个黑色的影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；三、也是最关键的一点，黑色的影子让自己“救救他”，现在结合这封信的内容来看，这个“他”指的就是萧韶了。

梦境之中萧韶被那黑雾一般的丝线，缠成了一个茧，是否代表着萧凰的死让他悲痛欲绝，他被这悲伤所缠绕，将自己封闭了起来？

阿史那诺知道自己这些推测很主观，也有一些一厢情愿的想法。梦本来就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，连精通解梦的术士都只说知晓皮毛，他的这番解读，更多的就是在他知晓萧凰之死后，此时的心里活动。

到达上墉城时，阿史那诺瞬间就被城墙上那一片素稿给震撼了。守城的士兵各个一身素白，连城楼正中的牌匾上都挂了白花，要不是阿史那诺知道死的人是萧凰，如此大的阵仗，换别人来，一定会以为是南离的国君驾崩了。

在重重检查之下，阿史那诺进了城，等他进城以后，才发现城内竟比城外更甚。家家门窗紧闭，门前挂着白绸，就连道路两旁的树木也没落下，高的矮的皆被穿上了一身雪白。从远处看去，这偌大的南离国都上墉城内，像是下了一场大雪。

路上寥寥无几往来的行人，头戴白冠、身着素服、脚踏白鞋，从头到脚一身煞白，像这场大雪后忽然出现的雪人般，低头缓行、没有发出丝毫声响。

看见城内这一幕幕，阿史那诺好不容易放松了，一天的神经又绷紧了，虽然自己对南离的葬仪规矩不是很了解，但凭借他同为王室成员的身份，也经历过北禺公主葬仪的经验来看，以这样大的阵仗哀悼一位长公主，明显不符合礼数。

也超越了该有了仪制，这是逾越，在任何一个国家，都是重罪。而能无视礼制，强行将一位长公主的葬礼，按照国君的仪制来操办的，只有一人能办到——长公主的亲弟弟、南离的国君萧韶，也就是说这一切，皆是出自他的授意。

之前他知道萧韶会因为萧凰的死，而悲伤、难过，但在见到眼前这一切后，他又回想起梦中被黑线缠成了一个茧的萧韶，他为自己先前的放松和庆幸，感到了些许后悔......

从像是被白雪覆盖的城中穿行而过，阿史那诺想起去年萧韶和自己提过，二月间上墉的景色，他说：“二月的上墉，最先开的是杏花、然后是樱花和梨花、接着是李花还有桃花，吹过的风中都带着百花香，行走于此的人们身上也会沾上这花香……”

“那时，天下文人墨客便会汇集于此，吟诗作赋、舞文弄墨的，好不热闹。你知道吧，我皇祖当时还凑热闹，叫人专门在朱雀大道上，设了一架两丈多高的琉璃屏风，供那些文人墨客之中写出佳作的人，留在上面。”

“供来往人士参观，之后王室还会将其作品收藏，等五月的花神节到来时，还会将屏风上的佳作誊写装裱，从新挂出来，以供天下人观赏。因此，在文人之中，便流传着这么个不成文的规定，但凡在上墉的那架屏风上留下过佳作的人，便能从此名扬天下……”

当时萧韶说起二月时分上墉的盛景时，他还记忆犹新，说来也巧这么多年来，他还从未在这个时间段来过上墉，大概是自己对这种文人墨客之间的盛会不感兴趣，他往年去得最多的城池是东渚的溯洄。

所以，在那次听见萧韶带着几许得意的提及此事时，他还颇为期待，想着来年的二月一定要抽空来这里凑凑热闹，也学学那些文人，附庸风雅一回。

阿史那诺看着眼前这座两丈高的屏风上，挂满了白绸，落花飘落其间，有掉落在地。在一片素白之中，落下点点嫣红和几近透明的白色花瓣。本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色，却因为不见一人，显得清冷和寂寥。

今年他如约来到了二月的上墉，但那人口中文人汇聚、吟诗作赋的盛景却并未出现。阿史那诺来到王宫北门——坎子门前，拿出萧韶给他的令牌，等了一会儿后总算得以顺利进入。七穿八绕之后，一个年迈的内侍出现，这人阿史那诺看着有些眼熟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，这老内侍似乎是萧韶身边伺候的内侍，他记得是姓黄来着。

“四殿下，请随老奴来吧。”黄内侍对阿史那诺道。

这称呼一出口，阿史那诺便确认了黄内侍的身份，他跟在身后问道：“他，还好吗？”

黄内侍听见这问话，脚步一顿，长叹了一声道：“四殿下有心，能不远千里的过来看望陛下，只是......”

“他怎么呢？”黄内侍一停顿，阿史那诺立即紧张起来。

知道他误会了，黄内侍连忙道：“四殿下放心，陛下身体目前倒是没有大碍，可总这样不吃不喝的熬下去，身体迟早会撑不住啊！现在四殿下您来了，希望您能劝劝陛下，让他好歹还是吃一点东西，不要熬坏了自己的身子啊……”

黄内侍说完又是摇头，又是叹气的，他是在打心底里关心萧韶的身子，怎么说也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。出生就没了娘，十二岁又没了爹，这才过了五年，连唯一的亲姐姐也没了，上天怎么这么公平呢？所有的不幸都要落到他一人的头上。

“这么多天，他就一直这么不吃不喝的吗？”

阿史那诺看见信函里只说国君宣布罢朝十日，他想三五日之后，这人应该会打起精神来，但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步，他从淈其出发，到现在差不多十日了，这么多天他都不吃不喝的吗？

黄内侍点点头道：“长公主薨的时候，陛下宣布罢朝十日，十日之后，朝堂倒是恢复如常了，陛下每日里也照常上朝、批阅折子，但就是不用膳食。不是陛下不想，是他吃不了……”

黄内侍侧身看着阿史那诺道：“老奴亲眼看见陛下逼自己喝下一碗粥，可下一刻他就全吐出来了，吐得胃里只剩下黄水才止住。老奴要去宣医官，但陛下却制止了，还让老奴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……陛下说他只是一时没有胃口，还说过一段时日就好了……”黄内侍掏出怀中的手绢，揩着眼角的泪水。

“可老奴怎么放心得下呢？于是老奴去找相国大人、又去找了太尉大人，希望他们能劝劝陛下，至少让医官来给陛下瞧瞧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吧，唉……”说完又是一声长叹。

“那两位大人没去吗？”阿史那诺问道。

“去了。”黄内侍道：“还宣了医官前去诊疗，但医官却说陛下身体没有任何病症，就开了一副养气补身的方子来，可是送来的药，陛下还是吃不下，刚喝下去就全吐了出来……”

“……”阿史那诺紧抿着唇，努力控制着自己心中翻涌的情绪。

“几天下来，陛下瘦了一大圈，后来两位大人见陛下再这样继续下去，恐熬坏身子，又劝陛下以大局为重，保重自身，都被无视了……无奈之下，两位大人只得领着朝中大臣，将大部分事务处理了，只挑重要的大事上报，好借此减轻陛下的重任。可是，朝中又传出闲言碎语……”

阿史那诺跟着黄内侍在弯弯绕绕的王宫内穿行，耳边听着黄内侍的话，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，他想立即飞到了萧韶的身边。终于两人在太微殿前停下，黄内侍进去通传，片刻后出来将紧闭的门扉打开。阿史那诺迈步进入，门扉在他身后轻掩，他的视线却只集中到了殿中那人身上。

“我来了......”阿史那诺在寂静的殿内轻声道：“凤仪。”

“嗯。”萧韶背对着他点点头，声音嘶哑，似乎是因为他太久为进食造成的。

阿史那诺走到萧韶身旁，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坐下，看着萧韶的侧脸。方才从背后看去，便发现人清减了许多，现在看着尖尖的下巴、干裂起皮的嘴唇、凹陷下去的脸颊，显得颧骨越发的凸出，黑青的眼窝，和满脸疲惫的神态，无一不在诉说着此人这段时日糟糕的生活状况。

“凤仪……”阿史那诺在萧韶身边轻唤了一声，萧韶如今的样子让他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，萧韶除却消瘦、气色不好之外，却仪容整洁，身着君王常服而不是丧服，就这么安静的坐在萧凰的棺椁前，不哭不笑、不吵不闹。看着眼前之人，他心里忽然憋得难受，便将目光转移到殿中。

这才发现殿内的布置也有些异常，虽然灵幡高挂，白烛不断，然而却没有燃烧纸钱，香炉也没有，而是摆了四个狻猊的小香炉代替，里面燃的香有些特别，他分辨不出味道来，只是觉得很好闻。